位于上海的无印工坊Natural Mill、无印良品Natural Mill线下店，外观同MUJI无印良品极为相似，且选用了红底白字作为门店招牌。 南都记者 朱可轩 摄
一年一度618年中大促正如火如荼，相信不少消费者都有类似的疑惑:电商平台上的“无印良品旗舰店”、“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线下的无印良品Natural Mill、无印工坊Natural Mill，究竟和大家熟知的的MUJI无印良品之间是何关系?如果是假冒品牌，为何能堂而皇之地在线上线下大规模开店?
展开剩余91%南都记者梳理发现，这场“真假MUJI”之争已持续近20年，源自MUJI无印良品母公司株式会社良品计画与北京棉田纺织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棉田)之间的商标权纠纷，过去十年间，双方的诉讼案件高达近百起，让消费者迷惑不解的商业竞争行为愈演愈烈。
MUJI无印良品与北京棉田之间的纠纷起于2000年前后，彼时中国商标审查宽松，导致有企业大量注册闲置商标，意图通过转让或诉讼获利，由此滋生了不少“李鬼”品牌并引发了持续十余年的产权纠纷，类似的案例还有“迈克尔·乔丹”与“乔丹体育”、“New Balance”与“New Barlun(纽巴伦)”之间的诉讼纠纷。
现状
“无印良品”网店泛滥，消费者屡次受骗
近日，一名来自浙江的消费者甜甜(化名)向南都记者投诉称，她在一家名为“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的天猫店遇到支数造假问题，让她意外的是不仅客服对支数的回复前后不一，这家“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也并非她所熟知的MUJI无印良品。
南都记者了解到，甜甜购买的产品名为“无印良品高级全棉床上四件套纯棉2025新款被套床单床品宿舍三件套”，在甜甜与该店客服的聊天记录中可以看到，双方起初沟通的产品支数为40支，甜甜拿到手后觉得“面料不太喜欢”，十天后再与同一客服协商退货退款，客服却改口称该款床品为60支精疏全棉，还表示“之前是看错了，款式太多了。”
近日，当南都记者以消费者身份咨询该店客服时，该店另一位客服小霖却告知同款床品为“40支面料，密度133×72”，且该产品链接内均为40支，升级款相较普通款仅有抗菌效果上的差异。
天猫网店经营者相关资质信息显示，这家“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所属企业为吾印官品(南通)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该店客服向记者强调，“我们是无印良品(中国)官方授权企业店，保证所出售的无印良品商品均为正品(授权的内容)。”
南都记者注意到，在社交平台上，还有着不少冲着MUJI而来却误入所谓“无印良品”店铺的消费者，因买到商品质量参差而叫苦不迭。“在无印良品自营店买的被子，满身湿疹，我也没以为是被子的事，直到前天搜了MUJI和客服一说，MUJI客服说这不是他家店，但是我购买的这家就叫无印良品，这明显假货诱导啊。”有消费者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投诉称。
KOL用在MUJI拍摄的视频引流至棉田本地生活号
南都记者检索发现，在天猫平台上，除了“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还有“无印良品旗舰店”以及“无印良品MUJI官方旗舰店”“无印良品MUJI家居旗舰店”，四家企业背后的工商信息以及法定代表人各不相同。
其中“无印良品MUJI官方旗舰店”的工商信息显示为“无印良品(上海)商业有限公司”，总部为日本“株式会社良品計画”，也即是大众熟知的MUJI无印良品。“无印良品MUJI家居旗舰店”的工商信息显示为“上海宝尊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经询问客服得知该店为MUJI无印良品的官方授权店。
“无印良品旗舰店”客服表示，“有MUJI这个字母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日本品牌，我们是北京无印良品投资有限公司官方直营的天猫店铺。”但南都记者查询天眼查信息显示，客服口中的“北京无印良品投资有限公司”已经更名为“北京棉田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母公司为北京棉田纺织品有限公司。
那么“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客服口中的无印良品(中国)官方授权究竟是获得了谁的授权?对此，MUJI无印良品方面回应称，“并非经过MUJI无印良品的官方授权，和MUJI无印良品中国无关。”截至发稿前，北京棉田方面暂无回应。
更让人费解的是，尽管“无印良品家纺旗舰店”、“无印良品旗舰店”与MUJI无印良品没有直接关联，但其线上平台及线下门店的相似度均让消费者极易混淆。在线上各类店铺中，商品名称及店铺头像均带有“无印良品”字样，且均为红底白字。
“去年618期间，我们就发现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有些视频使用了MUJI无印良品店铺的照片发布视频，挂优惠券的链接引导至这种店铺的本地生活号。有很多消费者以为是MUJI无印良品，但其实到我们的店铺想使用时才发现根本不是。去年6月内，我们客服部门接到近50起投诉，都是关于北京棉田的产品。”MUJI无印良品方面向南都记者表示。
调查
商场惊现“无印”风快闪店，谁在误导消费者?
南都记者走访看到，在不少商场门口设有“无印良品Natural Mill”或“无印工坊Natural Mill”快闪店，外观同MUJI无印良品极为相似，且选用了红底白字作为门店招牌，这也给不少消费者带来误解。
“进入北京翠微印象城二层，看到这家品牌(无印良品Natural Mill)和无印良品(MUJI)一样，还以为是无印良品的特卖店，但店里的商品又和无印良品不同，好奇怪居然可以起这么有误导性的名字。”不少消费者在社交平台上发出类似帖子。
在一家位于上海的无印工坊Natural Mill线下店里，南都记者问起该门店与MUJI无印良品的关系时，店员表示“我们不是日本的MUJI，是无印良品”，随后并未进行更多解释。
在这家无印工坊Natural Mill线下店里，除了家居家纺类产品外，睡衣、防晒衣、内衣、水杯、雨伞等产品也有销售。南都记者留意到，店里大多标有“低至3折起”字样，售卖最多的是睡衣套装，其中一款熊猫图案女款睡衣的委托生产商显示为“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
无印工坊Natural Mill、无印良品Natural Mill、与“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之间存在什么关系?南都记者梳理发现，无印工坊Natural Mill、无印良品Natural Mill等商标均属于北京棉田。
天眼查显示，北京棉田自2000年-2024年间共计申请了165个与无印良品相关的商标，包括无印工坊NATURAL MILL、无印工坊、无印良品、无印良品风、无印良品HOME、无印良品床品、无印良品毛巾、无印良品织物等。截至目前，商标局网站上显示，北京棉田有13个“无印良品”商标为注册状态，均为24类-布料床单；20个“无印良品”商标为无效状态。
北京棉田旗下共有多家子公司，包括无印良品纺织科技有限公司、无印良品(北京)生活科技有限公司、北京无印工坊科技有限公司、无印良品(北京)洗脸巾有限公司、无印工坊枕芯(北京)科技有限公司、无印良品(北京)供应链管理有限公司等。
南都记者试图就上述疑问联系北京棉田纺织品有限公司、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截至发稿时，均未获得回复。
此外，南都记者留意到，在“无印良品NaturalMill”小程序中，商品分类除了家居家纺外，还包括内衣服饰、餐厨用品、户外用品、日杂百货、文创3C等。该小程序的运营方、关联服务号认证主体均为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服务号信息显示，该商标详情为24类，为北京棉田纺织品有限公司授权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使用。
北京棉田批量注册无印良品商标，意在攀附MUJI商誉?
北京棉田及其子公司与MUJI无印良品之间的诉讼纠纷并非一朝一夕。
MUJI无印良品由株式会社良品计画注册经营，成立于1980年。于2005年正式进入中国市场，目前已经深耕中国市场20年，商品类目涵盖男女服装、纺织品、鞋包、家具、美妆护肤、家具日用、厨具餐具、办公文教、食品、家用电器、宠物用品等。
北京棉田纺织品有限公司成立于2000年，经营品类主要为床上用品。商标局数据显示，“无印良品”商标(注册号1561046)最早由海南南华实业贸易公司注册于2000年4月，该商标的国际分类为24类-布料床单。2004年，海南南华实业贸易公司将这一商标转让给北京棉田。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海南南华实业贸易公司目前为注销状态，法定代表人亦是北京棉田当前的经理及控股股东之一。
彼时MUJI无印良品已试水中国市场，在中国有定牌加工产品生产，并进行了商标注册申请。而北京棉田也并未使用“无印良品”商标开展业务。直至MUJI无印良品进入中国并决定加大中国市场投资力度后，却在2014年发现已有商家在使用“无印良品”品牌进行生产、销售。
一场长达20年的诉讼纠纷由此拉开序幕。过去10年间，MUJI无印良品与北京棉田公司之间的诉讼案高达近百起。
其中，株式会社良品计画诉争北京棉田“无印良品”商标无效的二审行政判决书(案号(2022)京行终6685号)显示，自2012年至诉争商标申请日，棉田公司已申请60余件商标，包括多件“无印良品”“無印良品”“无印工坊NaturalMill”“良品优选”“每日优选”等商标，此后两年内又申请多件“无印良品”“無印良品”“無印良品風”“無印工坊NaturalMill”“汉方·无印良品”“良品企劃C-CREATION”等商标。此外，其关联公司还申请了“MUJIHOME.CN”商标、“良品建设”商标……
上述判决书显示，“无印良品”并非固有词汇，棉田公司大量申请包括诉争商标在内的与株式会社良品计画“无印良品”权利标志相同、近似的商标，并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存在攀附他人商誉的恶意情形。
二审判决北京棉田公司的行为构成2014年商标法第四十四条第一款所指“以欺骗手段或者其他不正当手段取得注册”的情形，诉争商标应予无效宣告。对此，北京棉田提起再审申请，最终被最高人民法院驳回。
市场
扩品类、招加盟商，越界行为愈演愈烈
与诉讼频发同步进行的，是北京棉田不断扩大经营品类、开展加盟招商活动，但截至发稿前，北京棉田仍无法检索到官方网站。
截至目前为止，北京棉田旗下“无印良品”商标的国际分类均为24类-布料床单，MUJI无印良品母公司株式会社良品计画拥有无印良品的第3、4、8、21、25等全类商标，覆盖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生活用品。
对此，北京瀛和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知识产权中心主任赵礼杰表示，“北京棉田的无印良品第24类商标被核准注册的商品项目主要包括地巾、枕巾、毛巾被、浴巾、床单、枕套、被子、被罩等，如果北京棉田希望避免侵犯MUJI无印良品的商标权，其应将生产销售的使用无印良品商标的商品限定在其被核准的前述商品项目上。”
北京棉田的经营范围显然远不止于无印良品24类商标。其中“无印良品NaturalMill”小程序中售卖的内衣服饰属于商标分类的第25类服装，餐厨用品属于第21类的家用或厨房用器具和容器，户外用品则可能属于第22类，这些类别及商品项目均与第24类不同。
赵礼杰表示，在“无印良品NaturalMill生活馆”小程序中，标题等显著位置突出使用了“无印良品”标识，相关公众有理由认为所售的除家居家纺外的商品均系无印良品品牌，极易造成混淆和误认。该小程序的运营主体显然涉嫌构成商标侵权，如果北京棉田对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的商标授权范围也包括对内衣服饰、餐厨用品、户外用品、日杂百货、文创3C使用无印良品商标的授权，则北京棉田也涉嫌构成商标侵权。
此外南都记者留意到，早在2023年10月，便有新闻报道显示，“无印良品&Natural Mill”启动“千城万店”战略，其高管在招商大会现场介绍，无印良品&Natural Mill品类覆盖家纺、家居、服饰、文创、餐厨、旅行等，大到家居，小到杂货用品，有上千款SKU。按照规划，无印良品&NaturalMill在2026年全国累计店铺将达到5000家，终端销售数据有望突破100亿。
与此同时，南都记者在中服网上看到，无印良品(杭州)品牌管理有限公司于5月31日发布招商加盟信息，招商信息显示其产品涵盖家居家纺、日杂百货、餐厨用品、出行旅行、内衣服饰、以及文创3C等六大类。招商素材显示，无印良品品牌形象店与MUJI无印良品的线下门店在外观上高度相似，均为红底白字。
对于双方在线下门店高度相似的现象，赵礼杰告诉南都记者，“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六条规定，经营者不得实施擅自使用与他人有一定影响的商品名称、包装、装潢等相同或者近似的标识，引人误认为是他人商品或者与他人存在特定联系的混淆行为，以及其他足以引人误认为是他人商品或者与他人存在特定联系的混淆行为。MUJI无印良品门店的门头设计、外墙颜色、形象、商品陈列等在国内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极有可能构成具有一定影响的商品装潢，北京棉田的行为也涉嫌违反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六条的规定。”
高仿“搭便车”不可持续，自主发展才是长久之计
在业内人士看来，MUJI无印良品与北京棉田之间的纠纷起于2000年前后，彼时中国商标审查宽松，允许“搭便车”注册，由此滋生了不少“李鬼”品牌并引发了持续十余年的产权纠纷，类似的案例还有“迈克尔·乔丹”与“乔丹体育”、“New Balance”与“New Barlun(纽巴伦)”之间的诉讼纠纷。
在中国政法大学知产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李俊慧看来，2000年前后国内商标抢注现象频发的时代背景是，2001年我国正式加入世贸组织，“一方面，我们对外开放进入全新阶段，当时可预期的是国外品牌将会陆续大规模进入中国市场，社会各界更加重视品牌保护。另一方面，最早一批意识到其中商机的企业或企业家，不加区别的抢注了一些商标，包含他人在国外已注册但未在国内注册的有一定知晓度的商标或品牌。”
彼时，国内市场经济蓬勃发展，品牌经济逐渐兴起。但我国商标注册制度在对名人姓名权、未注册驰名商标等的保护方面仍存在不足，加之部分国际企业未及时在中国注册相关商标，因此出现商标抢注现象频发、侵权纠纷不断。
“随着社会各界的品牌保护理念和商标注册意识大幅提升，当前正规企业的恶意抢注、囤积商标已大幅改善，或者说较少发生，但存在少量以商标恶意注册、囤积为手段、以有偿转让为为目的的企业。”李俊慧称，在当前《商标法》及其配套制度规定，持续加大对恶意商标注册、囤积等实施综合治理后，整体环境已大为改进，公平竞争、平等保护意识已成为市场共识并被绝大多数从业主体所遵循。
与此同时，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支持知识产权保护，推动品牌建设。如《知识产权强国建设纲要(2021-2035年)》明确提出推进商标品牌建设，并实施“商标品牌建设工程”。这些政策为原创品牌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法律保障和政策支持。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消费者的品牌意识在过去10年得到了飞速成长。“由于消费者对品质、品牌的要求大幅提升，客观上也对企业更加规范、合规的申请商标注册和品牌保护形成了倒逼作用。简单说，品牌‘搭便车’行为在不少消费者心目中会与低质、盗版、侵权关联，实际上也会遭遇消费者抵制，进而迫使企业更加专注产品或服务质量、品牌信任度、美誉度等。”李俊慧称。
当前中国消费市场显然更支持努力提高品质的品牌，而不是一味模仿和山寨的品牌。如市值接连创新高的港股新消费“三姐妹”泡泡玛特、老铺黄金、蜜雪冰城无一不是依靠自身创新力成长起来的国产原创品牌。无论眼下还是未来，依靠混淆视听、“搭便车”的品牌将再无立足之地，唯有在良性竞争中增强创新实力、走出属于自己的品牌之路方是长久生存之道。
采写:南都记者 马宁宁 朱可轩
制图:何欣杠杆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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